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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05月26日

新扁担老扁担

◆袁益民

在乡村,扁担是最为常见的农具。

往地里送粪肥,到船上挑氨水,朝打谷场上运麦捆、稻捆……都离不开扁担。

扁担也是最单调最呆板的农具,要颜值没有颜值,要造型没有造型,更谈不上风度和气质。

就那么直条条的一根。

扁担大多脱胎于深山里的毛竹。

新斫的扁担不管是横放还是竖立,都直挺而生硬,像一天到晚梗着脖子的“青皮刺头”。这名字很适合它,因为它身上还带着毛竹的青色。新扁担的青色光泽,咄咄逼人,浮躁新艳,类似于古玩家嘴里的“贼光”。

不光是外表,新扁担骨子里就是刺头。与挑夫总是那么生疏,游离,不合作,难相容。一副倔头犟脑的嘴脸,一副很不情愿的神情。新扁担把这种“不情愿”传递给了挑夫,搁在肩上,僵僵的,愣愣的,弯不出弧度,蹭皮肤硌骨头,生疼生疼的。

所以,很少有人喜欢新扁担。

当然,如果两头挂上头两百斤粮食,它也会弯,但弯得勉强,不流畅、不圆润,远观近看,那只是一根直线生硬地扭曲、变形,且作痛苦状。

挑夫拿到新扁担,会习惯性地将它的一头搁在肩头,一头戳在地上,侧过身半弯下腰来,一巴掌握住扁担的中部,使劲地下压,松开,再下压,再松开……如是反复。这是双方的初次接触,也是试探或较量。揣摸它硬度和韧性,看它能吃多大的力。

新扁担上肩,肉体和骨骼还要反复地揣摩它的硬度、柔性和宽窄,然后给它一个合适的部位。老扁担与挑担人,在岁月里经历了太多的相持、厮打、纠缠、较量、磨合,已经懂了相互的脾性,产生了完全的融洽和会意,理解和配合。旧扁担放到肩上,像长了眼睛、长了记性,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,不偏不倚。有时候,劳动累了,大家把扁担堆在一块,或蹲或坐在地头,抽支烟,喝口水,说几句半荤半素的笑话。等到生产队长哨子一吹,又起身干活了。每个人的手伸向自己的扁担,那扁担也像是有一份灵性,迎着主人长满老茧的手。这不经意的一迎一取,有一种奇迹般的默契:没有人会拿错了扁担。一堆长相没有任何区别的扁担,主人却分毫不差地认了出来。即使偶尔匆忙之中疏忽领错了扁担,肩膀一接上就认出来了,赶紧去换。

时光的打磨,农事的砺炼,也让老扁担有了深藏不露的雅量和大彻大悟的心性,它的修行体现在形而上的弹跃和形而下的柔韧里。这柔韧性厚重、坚实、可靠、沉郁。一根富有韧性的扁担,对于挑夫来说,是极大的福分,它会让肩头享受到一种爱抚般的舒缓。

在生产队的时候,挑粮运肥,都是以趟次记工分,而不是以总重量记工分,这给挑担的人提供了偷懒的可能性。但是我在生产队从来没有看到有谁企图将力气省下来过。一个大男人,不管是挑粮食、挑秧苗,还是挑氨水、挑大粪,不把担子装满了,不把箩筐装尖了,不把麻袋装爆了,是一件很丢人的事。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,用实实在在的担子维护着自己的尊严。

健步如飞,担子就晃动起来。不,不是晃动,应该是弹跃。扁担两端的重物,随着挑夫的脚步上下弹跃着。扁担本来就有些许韧性,本来就能弹跃的,这个时候幅度更大了,一上一下,一下一上,像极了大地上的舞蹈。挑夫的步子越快,舞蹈的频率越高,弹跃的幅度越大,远远看去,翻飞着,腾挪着,雀跃着。挑夫的迈腿、甩手、昂头,都那么协调、和谐、浑然一体。

这个时候就应该有号子了。挑夫们扯开嗓子似喊非喊,似唱非唱,应着扁担一弯一挺的节拍,重物一上一下的节拍,脚步一前一后的节拍。“哼唷——哼唷——好——吧嘿!”“哼唷——哼唷——好——吧嘿!”我只能根据他们的发音模糊地记下这些,肯定不准确。

诗人可以这样写:是刀光剑影的田间版本,是堪比天籁的大地飞歌。这不属于田间地头。

其实,男人们的号子声实在不中听。似吼似喘,似叫似嚷,似嚎似咆。更多的时候,男人们喊号子,根本不是为了好听,是为了协调挑担队伍的步伐,以此减轻身体的负重感;所以男人的号子唯一可取之处就在于,喊出来的节拍与脚步的节奏非常合辙。

女人们也挑担。生在农村里的女人,哪有不挑担的?女人一般不会挑太重的物件,大多是一担干草、两筐胡萝卜,所以看女人们挑担并不是太沉重。她们两手温柔地划动着,腰肢婀娜地扭动着,长发轻逸地飘动着,这才真正是田间最美的舞蹈。如果是一群女社员挑着担子往前走,那就会有好听的号子了。嗓子好的起个头,后面就跟上了。

吆吱吆吱吆吱吆——

号子一唱飞快跑。

小媳妇吃的大炉饼啊,

大姑娘穿的小红袄啊。

吆吱吆吱吆吱吆——

挑起个担子飞快跑啊,

前庄的小哥别发呆,

后庄的男将不要瞧,

快把老牛牵出来,

快把犁耙扶起来。

吆吱吆吱吆吱吆——

有胆你就唱给我们听,

唱得个稻谷喷喷香啊,

唱得个棉桃开口笑啊,

唱得芝麻节节高。

吆吱吆吱吆吱吆——

声音欢畅、清脆、脆甜、悠扬,很远很远就可以听到。

在田间地头,有时候随着挑担者的起身挺腰,会发出“咯嚓”一声,那是扁担断了折了,这声音来自新扁担。新扁担性烈少韧,有些莽撞,所以断得十分决绝。老扁担不是这样,即使有时候担着的重量超出了它的极限,它会像世纪老人到了风烛残年,慢悠悠地颤巍巍地垮塌,并伴随着“滋滋”的声音,绝对不会毅然决然。

老扁担浸泡了太多的汗水、血渍和辛劳,跋涉了漫长的路途、农事和岁月,磨破了一件又一件坎肩。他的主人历经了若干次的抗争与不甘获得的大彻大悟,也传递给了它。老扁担从内而外,滑熟可喜,幽蕴沉静。如经年玉佩,含蓄温润;如古之君子,谦谦和蔼。它内蕴、隐忍,散发着幽幽的智慧,淡淡的亲切。雨果说:“风度和皱纹结合的时候极可爱。愉快的暮年有种说不出来的澄光。”老扁担也有澄光,那澄光是岁月和肩头打磨出来的,暗而重,深而博,醇厚、收敛,从容、淡定,静好、温良。那光亮适合抚摸而不适合目视。

这是包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