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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05月19日

故乡的桑葚

◆晴川

初夏最让我们迷醉的,当属老家屋后墙根那棵高大的桑树。从春天桑树叶子刚刚冒出来,我们就开始仰望,盼着它早些开出洁白细绒的小花,盼着花变青果,变红,再黑。等到紫红一片缀满枝头,我们便脚搭土墙豁口“噌噌”上去,骑于枝柯或坐于瓦楞,一颗一颗塞入口中,让细嫩爽滑的甜蜜果汁盈满舌尖。

爬树需要勇气。胆小的靠边,只能仰头看着,喉管蠕动猛咽口水,受不了馋虫勾引便在树下拣漏解馋,或者竭尽讨媚之功,央求摘一些扔下来分享。没法了也会硬着头皮,麻起胆子爬,一慌神脚底打滑,整个人滚个狗啃泥。于是偷偷寻机练胆,几次一摔,胆子就摔大了,上树赛如猴。

心中惦念桑葚,上学便没了心思,常常半路折回,悄悄躲在草堆后面,待父母出了门立即攀上树枝。左右腾挪,与鸟争食,吃得忘乎所以。桑叶浓密肥厚,随风翻转,沙沙有声,正可隐蔽,但父母眼尖,常在我们埋首饱口福之时,突然一声断喝,吓得我们赶紧抱树滑下,乖乖把屁股露给他们打。

父母不准我们攀爬,除了担心摔,还有一个原因,是怕吃多了伤身。父母每次出门都很郑重地关照:“东头王奶奶家女儿就是贪吃撑死的,记得啊!”那是啥时候的事儿?谁见过!嘴上嗯嗯,心中哼哼,以为只是吓唬小孩的惯用把戏,阳奉阴违的作派,让父母又气又恨。

桑树易活,农村田头沟边随处有其身影。屋后的不让随意攀爬,外面还管得着?只能干瞪眼。上学放学,想吃就吃,缘手而上,尽情享用。吃够了,带着一嘴黑牙打闹嬉笑,在春天的广阔田野里疯。走得早,回家迟,难免遭父母追问,我们只好编谎话圆,打扫卫生或被老师留置作业就比较有效,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还在心里美呢,岂知早已被乌紫的嘴唇出卖,五指钉耙立即“啪啪”飞上身。这还算是轻的,沾水的桑树条试试?那才叫一个辣刮。这是撒谎必然的代价。

见土便活的桑树结果也快,两三年就蚂蚁上树,爬满枝杈。矮树上的果,等不到熟就被贪馋的孩子摘吃光了,唯有大树留有惊喜,只是树高了危险就多。

小学设在隔壁村子。路上要经过一个滚水坝。坝堤两岸长着三四棵桑树,枝繁叶茂,亭亭如盖。一到初夏,乌泱泱一片,诱人流涎。有一回放学,我一个人躲在枝桠间大快朵颐,迷迷糊糊一头栽下,滚进了坡底的麦窠。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厢房的草包上,屋里亮着油灯,围满了邻居,赤脚医生正从他的挎包里取出石膏和夹板,给我的左腿裹缠纱布:“好了好了,个把月就没事了。”满脸泥巴的父亲在一旁憨憨地笑,母亲却扭转头,抬手撩起一只衣角……

桑树性野,对环境不挑剔,枝条乱生,没个正样,一定型就很难改变,梅“以曲为美”,想桑树亦如是,也能多出桑葚桑叶,但于人,“欹则无姿”。家乡有“桑树条子从小抈”一说,用以教化孩童,极具说服力,诗云:“情怀已酿深深紫,未品酸甜尽可知”。可惜那时年少懵懂,生命成长的旅途中根本体会不到父母的良苦用心,以至于后来常常会想哪里有后悔药可买。

参差红紫熟方好,一缕清甜心底溶。桑葚好吃,是童年至味,现在人也十分喜爱,视之为水果极品。新疆人尤擅抓商机,将之做成干果、桑葚酱,卖了个好价钱。桑木之优,在于弹力、韧性,是农人做扁担的首选。桑树叶呢,多知是蚕的面包和香肠,蚕农的命根,但其用途何止这些。有年春天陪友人在乡野散步,见一外乡人在河边撸桑叶,以为摘了养蚕,一问才知是用以制茶,真是孤陋寡闻。又听说一些地方将桑叶当作食材,炒着吃的,甚至将嫩芽尖凉拌了下酒,名曰桑芽菜,嚼之咕咕有声,谓有野莼之妙,惊骇自己枉为吃货,羞赧得无地可钻。

岁月如流水。流水尽头,是落红缤纷的背影。工作在小城,每次在街头见到裹头巾的农妇提篮叫卖,就想起故乡的桑葚,于是得空便回。村子还是那个村子,桑树还是随处可见,郁郁葱葱,都热烈地结果,串串如黑枣,遗憾不见有人来摘。桑葚多到我一个人怎么吃都吃不完,只能任其砸在地上,被人踩成一块块紫花,寂静无声地开在路边、田头、沟畔,开在心里,寥落如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