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报平台

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!

我知道了

内容详情
2022年04月21日

春水“三剑客”

◆袁益民

这个标题是个矛盾体。

“春水”多清丽,多柔弱,多妩媚,还有暖意,这个词会让人想起微风中绸缎轻轻滑曳的样子。

“剑客”就狰狞了,就恐怖了,就有杀气了。

这两个词放在一起,明显不搭呢。

然而,它们偏偏就因为春水,成了人类的目标。

它们是:螺蛳、河蚌与蚬子,长江下游平原上的河港湖汊里最常见的河鲜。

称它们为“剑客”,是因为它们都披了一身铠甲,坚硬的铠甲,仿佛从冷兵器时代走过来的勇士。

然而,除了这一身铠甲,它们的举止,一点也不具备剑客的风神。它们蛰伏,它们低调,它们沉默。江湖之上,它们没有冤家,不是苦主,没有什么仇需要报;它们没有受恩于哪一个主,没有赴汤蹈火、肝脑涂地的理由;它们也从来没有制造出无往而不胜的传说。

我相信,它们一定是想就这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了此一生的。

然而,它们遇到了人类。“剑客”就金玉其内败絮其外了,“徒有虚名”这个词,恐怕就是为它们造的。

螺蛳除了一身铠甲,还有头盔。这头盔精致极了,薄薄的,艳艳的,亮亮的,很具观赏价值。头盔戴在它们的“头上”,严丝合缝,这个世界上,恐怕没有比这更合体的头盔了。交警严查头盔佩戴,很多人知道头盔的重要性,可就是不肯乖乖戴上,人们对头盔,有各种嫌弃,不是嫌大就是嫌小,还有嫌重的,嫌麻烦的,还有怕弄乱头发的。然而,在严肃的交通法规面前,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。骑士们,要多多向人家螺蛳学习,你看到螺蛳什么时候不戴头盔的?这是题外话。

当然,螺蛳的头盔也比人类的头盔要好看得多,黑色的,黄色的,红色的,还有橙里透绿的,灰中透白的,像玉片,像金箔,像彩色塑料,合起来又像万花筒。现在我发现,即使写螺蛳小小的头盔,我也感到语拙辞穷了。反正,那是艺术品,是人类无法制造的艺术品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,螺蛳界,也没有两顶相同的头盔。

所以啊,螺蛳连睡觉都要将头盔戴着——假如它们和人类一样也需要睡觉的话。

再说螺蛳的铠甲。

通常意义下,铠甲的标准是坚实、耐用,具有保护性和防御性。螺蛳的铠甲,应该达到了这样的标准。螺蛳铠甲还爱美,它们的铠甲美得一圈一圈地,旋得停不下来。文友陈永光先生称它们是“斜杠青年”,这说法生动极了,有趣极了。人类是仿生学方面的高手,我们所常见的螺丝、螺纹,是不是从这里得到了启示?有的排档的招牌上将螺蛳写成螺丝,不无道理呢。

人说“艺高人胆大”,这“斜杠青年”是“甲坚螺胆大”。春水活了,春水泛了,春水暖了,它们不能自持了,纷纷攀附到芦苇根部,水凳脚下;粗心的婶子洗完衣服,将捶衣服的棒槌落在水里,等到晾好衣服才想起来,走到河边,拎起棒槌,上面居然踞着一串不知天高地厚的铠甲将军,撸下来,有一捧。民间有一句话:“三个指头捏螺蛳——稳拿稳。”它们不懂得怕不知道逃,又在浅水处,当然“稳拿稳”啦。

蚬子的颜值比螺蛳高了好多。它们似瓷像玉,青青的,灰灰的,绿绿的,橙橙的,色彩缤纷。蚬子的外观,圆形或者类三角形,轮廓的线条非常圆润,完备。它们扁扁的,有飞碟的体征和潜质。当然,它们不会飞,它们潜伏在春水深处。

河蚬其实是最没“剑”气的。人们在水里捞它们,几乎一动不动;养在盆里,继续一动不动,文静得很呢。

文静这个词是配得上蚬子的。它们身上的纹路,细而密,一道一道的,如最轻微的风吹出的水波,又像悄然长大的乡村女孩的心思。

是我们让它们飞起来的。一些个头大的蚬子,被煮熟了掏去了肉体和灵魂,我们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们的盔甲(壳),食指罗心紧贴壳的内壁,拉开掷铁饼的架势,挥动手臂,那壳就飞了出去。飞多远,取决于技术,也取决于壳的分量。

河蚬还娇气得很。水的品质稍微不如它意,它就待不住了。所以,如果你在哪条小河里看到蚬子的影子,这水一定是好水,直接喝吧。

“三剑客”中,从长相看,河蚌最侠、最硬。面对它们的尊容,你会不会联想到李逵的板斧?平常,我们见到的河蚌巴掌大小,但如果有一只铁锨般的庞然大蚌摆到你面前,会不会感到很震撼?以前我们经常碰到,那要去很大很大的港河里。

河蚌在“三剑客”中最具自虐精神。河床上的泥,有的很软很虚,踩下去会陷得很深,然后水中的泡泡沿着大腿直往上冒;有的很紧实,脚踩上去就像踩在水泥地上,毫无反应。河蚌就喜欢这种坚如磐石的河床,它们几乎把整个身子扎了进去,只露出一小角。我一直好奇,河蚌无腿无手,是怎么为自己掘出这样的安乐窝的?安乐窝其实不安乐,也就是它们露出河床的这一角,要了它们的命。捕蚌人在水里慢悠悠趟着,咦,硌到脚了,有戏了。我又不懂它们了,既然绝大部分身子都躲到泥土里了,为什么偏偏要留下这小小的一角?难不成要靠这呼吸?

踩河蚌是颇具专业性的活。春水中,掏蚌人码准了结实紧致的河床,穿着皮衩下河了。他们在水时,尽可能到最深处。脚板踩着河床往前试探,碰到异物,再用脚的大拇指去顶那个尖角,基本可以断定是大蚌还是水底的石块、砖头。如果是蚌,就弯下腰去掏。我不是专业人士,只在夏天里下水,玩水的同时,兼职踩河蚌。没有经验,在水里趟着,步步踏实,这就坏了,一脚结结实实地踩到了它们那外露的角上,尖锐,锋利,脚板底立即一阵生疼,还可能有纤纤血丝从水底悠悠漾上来。

蚌极难对付。我说的是它们中的巨无霸。

前面说过,河床紧实,老蚌深扎,所以,希望弯一个腰,毕其功于一役,是痴心妄想。第一次弯腰,揪住那个露得很小的角使劲地摇晃,让它松动。累了,抬起身来,歇一下,再弯腰下去,继续摇晃。抬起身的时候,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探进水底,锁住目标,否则,如果你顾头不顾尾,身子直了,脚移动了,再弯腰下去找那个尖角,可就难了。虽然就在你周围,你还就是找不到它。人蚌大战,需要几个回合?难说。你要心无旁骛,不停地下去,不停地摇晃,直到能把那家伙捉拿归篓。

河蚌出水了,人类如何对付它们,大家在菜场都见过了,甚至自己就熟稔掌握了那一套,在家里操练起来了。河蚌还是有一点反抗精神的。小孩不知道它们的阴谋,看到它们张嘴吐舌头,觉得好玩,将白嫩嫩的小手指伸进它们的嘴里,结果大家都应该知道的,我就不说了。

“三剑客”不但不光鲜,不显赫,甚至很卑微。水里那么多鱼啊虾的,个个长袖善舞,生动机灵。“三剑客”灰头土脸的,整天恹恹欲睡,不是欲睡,它们一直在酣睡,或在深水处,或在浅水处,永远有睡不完的觉,仿佛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。直到人类的手触碰到它们,它们才猛地一惊,大梦初醒,挣扎一下。挣扎也只是象征性的,螺蛳将盯在芦杆上的吸盘收起,河蚌将吐出来的舌头缩回,没有任何实在意义。

诗人们写鱼啊虾的优美句子不要太多,还有画家,画了数不清的鱼和虾,可是,哪个能看得上螺啊蚬啊蚌呢?

说到最后,它们越来越不像“剑客”了,学者们把它们归为“软体动物”,彻底勾销了它们作为“剑客”的资格,它们姓“软”。不要说人类,就连青苔也能欺负它们,那些特大号的螺蛳身上,就爬满了青苔的家族。

春水暖暖的,柔柔的,似乎给了从内到外卑微低贱得一塌糊涂的它们些许抚慰。

其实呢,春水是人类的帮凶。水暖了,人类下水就没有什么心理和身体障碍了,心心念念了一个冬季,可以付诸行动了,对付这些不会游不会蹿的“三剑客”。

“三剑客”都很鲜,这就是导致它们被人类垂涎的根本原因。当然,一年四季,随便哪一天,它们都很鲜。比如河蚬,捞上来,养一两天,让它们吐尽泥沙,放在锅里清煮,那汤汁,雪白胜牛乳,鲜美超鸡精。随便撒点什么,菠菜、豆腐皮、木耳、蛋花,做一碗汤,你喝下去,必须摸一下眉毛还在不在。

春水里,它们更加大放异彩。春天到了,它们蛰伏了一冬,鲜还不够,还很肥。

“明前螺,赛肥鹅”,这是螺的宿命。都“赛肥鹅”了,人类岂肯放过?我还听说过,清明之前吃螺蛳,能明目。

偏偏又逢“夜雨剪春韭”。春天的韭菜嫩、香、脆,最好的伴侣就是螺蛳头与河蚬。我的家乡有一道让人听起来就欲罢不能的菜叫“炒春盘”或“炒春伴”,春韭是主角,螺蛳或河蚬必须陪绑,再加一点笋丝之类的,爽口且鲜香。

春天里,本来没有河蚌什么事,可是偏偏菜薹冒出来了,偏偏冬天腌制的咸肉也到了可以吃的时候,河蚌就死定了。你那李逵的板斧也只能是“银样镴枪头”,家庭主妇或专业卖蚌人手持利刃,对准两片蚌壳的中间一刺拉,再在里一剐,就骨肉分离了,就上砧板下沸锅了,就上了高中低档饭馆的菜单了。

“三剑客”啊,白白地,披坚执锐。

我是人类中最不厚道的一个,抓了人家,烹了人家,啖了人家,还不忘嘲笑人家,挖苦人家。